朝前走 四

纠结（因怕等待期间疾病有反复）又放松（因身体状态很好）中，一个月的等待期过去，放疗开始了，原定6月20日，实际上是21日晚上才正式开始，之前还进行了一次复位，一次模拟，操作人员说每一次都要主管医生签字才能实施下一步，说明中肿的医疗程序很规范，当然，这是废话了，人家是全亚洲收治肿瘤病人最多的医院。

跟做化疗一样，我要求老婆陪我上广州做第一次放疗。并不是我怕什么（化疗后面的三期都是我自己一个人去的），主要是一种仪式，表明我们一家人，共同面对困难。几位研究易经的朋友看过我八字，都说家庭对我最重要，对老婆好就是对自己好。总体来说，我认为自己做得还是不错的，如果说有什么缺憾，也许就是得了这场病。

放疗的时间定在晚上十点，一开始我还想改到白天，觉得晚上麻烦，后来发现晚上做才好，除了交通方便，不会堵车，更重要的是躲掉了南方的炎炎夏日，要知道阳光里也有辐射啊。

说真的，看到等待大厅里的病人脸上脖子上黑黢黢的，个别人甚至溃烂了，心里有点发虚，估计到后期我也差不多这个样子，毕竟要做26次。进去前，老婆跟我击掌，我有点不好意思，恐怕旁人看着觉得很怪吧。

放疗的时间持续大约五分钟，不痛不痒不热，会听到机器吱吱响，被头罩紧紧包裹的面部能感觉有光扫过。真正难受的是这段时间慢慢加重的不良反应，有位经常跟我一起报到的病人，不到三十岁，才做六次，吃什么吐什么，他老婆说只能熬一锅豆子粥，时不时让他喝点豆子水，就当补充营养了。我目前的反应是两侧面颊里面水肿充血，口齿有点发麻，味觉迅速减退，好像除了酸和甜，对其他味道没什么感觉了。没有味道吃东西自然不香，但我还是强迫自己多吃，无论如何，人体需要营养，病体更需要。大概到七八次，嘴里就肿痛得不能咀嚼了，顺理成章地进入稀饭阶段，还好鸡蛋不缺，打进去一搅就熟，再加些青菜叶子，齐活。

总共26次放疗，持续一个月，对谁都是巨大的考验，我知道现在需要平和心态，积极应对。

贯彻远离阳光的原则，我白天基本不出门，看看电视，看看小说，更多的是睡觉，还好，我还真能睡，特别是下午，可以从两点多睡到五点多，起来时夕阳西下，正适合外出活动，我每天都到附近的中大球场，许多人在踢球，大人小孩各占半边场。我穿着旅游鞋，先绕着球场走几圈，然后走进人工草坪，做几十个俯卧撑，总有多余的球，一个人带球颠球玩，广州非常闷热，稍微一动衣服就湿透了，我干脆脱掉上衣，赤膊上阵，大汗淋漓，很是痛快。

踢球的人里有几个留学生天天都在，看肤色是一带一路上的，嘴里经常爆出粤语“好波！”，他们的水平一般，只是热带足球，真正的高手，跟川大一样，是那些教工子弟，小技术花哨得像电视里的巴西街头足球，轻拢慢捻抹复挑，悦目，但是一拉开打大场，毛病就来了，除了两个球商特别高的，其他人都很独，拿到球就单干，队友的跑位接应只当没看见，听得到场上许多人在斥责，但他们油盐不进，就是要这么干。球品如人品，估计他们在工作生活中也这么自我的人。

周六有一位朋友说想到珠海探望我，他是中山的，十年前，我一位搞亲子教育的大学同学到中山讲课，邀请我过去听，去过这位朋友家吃饭，还参加了他们随后举办的家庭聚会。整个活动的主题是宗教，也许是我的辩证唯物主义学得太好了（高考分数极高），对宗教很难全盘接受，不过我对主流派别的主流观点是认同的——自制、修炼、行善等，虽然没有入教，我这么多年也在做。阻碍我的问题在于目前我还无法完全接受有一个万能的神灵在主宰人类、甚至是宇宙的命运，同时，信仰肯定是排他的，如果真信，就不应该同时接受其他宗教，从我个人来说，我觉得三大宗教都挺好的，自己也有许多信仰不同的朋友，每次跟他们交流都有收获，如果皈依了某个门派，这种广结良缘的做法恐怕是行不通的了，这个我目前也无法接受。

我认人能力超强，虽然上次见面在十年前，但我还是在接站的地方一眼就认出他来，而他这时在跟另一个人接洽，我想着有其他朋友一起到站吧，我向他挥手致意，顺利接头，然后他说他以为刚才那个人是我。

找个地方喝茶，他提出的备选标的里有家完美酒店，我突然想起中山是完美公司总部所在地，过去我们经常过来开会，拿货。依稀记得那时完美大厦刚落成，到处红旗招展，人声鼎沸，各地的经销商都带人过来参观，烈日炎炎，西装革履，一副干事业的景象。

到了，实际的名字叫完美金钻酒店，更贴切了——当年我就是完美公司的金钻经理啊。生意很好，等了二十多分钟还是没能入席，后来有人招呼上楼进了一个超大包厢，无所谓，反正主要是聊聊天。他是个很好的倾听者，总是一副很关注的样子，让你忍不住继续说下去。反过来，想聊一些关于他的话题，就变得像新闻采访，一条一条回复，然后问：“还有什么问题？”我不知道他就是这个谈话风格，还是故意忍而不发。

我十年前来中山，印象最深的是他们的家庭聚会，跟我们做完美时很像，就是各行各业，不同背景的人聚在一起，真诚地分享自己的内心的一些想法和感受，相信没有参加过这种聚会的人，一辈子也无法想象那种奇特的氛围——不止一位中年人，有的还是教授级别的高知，当众痛哭流涕，惹得在场的人一起流泪。我的理解是——在单位，很多话不好说，不敢说；在家里，没人认真倾听，只有在这里，他们才找到倾诉的对象，虽然素不相识，虽然层次差别巨大。当年在他家。轮到我发言时就表达了这个观点，并且希望他们能把这种形式保持下去。其实我在自己家里也一直坚持每周一次家庭聚会，大家轮流主持，每个人都要发言，有人负责记录。直到儿子上初中十分逆反后才停止，多年的会议记录还一直保存在电脑里，我认为这对增强一个家庭（组织）的凝聚力很有作用，对孩子的帮助更大，我儿子后来能做学校的大会主持和播音员，有家庭聚会的功劳——他习惯当众正式发言了。

买单，我以为会面即将结束，基本都是我说他听，有点不好意思，没想到下半场才开始——不知怎么谈到死亡，他突然像被激活了一样，滔滔不绝起来——关于信主、救赎。这回轮到我只有听和点头的份，整个大包厢的人逐渐散去，只剩下我们两个，服务员明里暗里提醒我们该撤了，他一点不受影响，讲得声情并茂，这就是所谓的传道吧。有一点他说得很对，我的那位大学同学信教后就一直跟我分享，为我祝福，对此我能体会，也很感激，只是上面提到的困惑目前还无解，我总不能骗自己，骗别人吧。总之，我知道他们是为了我好，我也希望有一天我能发自内心地信主，但这必须是真诚的，来不得半点虚假。

离开金钻酒店已经快下午三点了，他送我到轻轨站，送我三本小册子，我肯定会好好研读，哪怕就为他的一片真心。

回到珠海，本来说晚上到外面吃的，但我现在没什么口感，干脆买些菜自己回家做，6月29，儿子生日，就这样过了，平平淡淡，重点是一家人在一起。